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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1864年,保罗·塞尚(Paul Cézanne)初次来到埃斯塔克。他逃离了巴黎灰色的倦意,后来又逃过1870年法俄战争的部队征兵,来到马赛郊外这座阳光明媚的海滨渔村。坐在山上小教堂边一间租来的小屋里望向窗外,他能看见连绵的瓦片直通海港。浩淼的马赛港内渔船往来,背后是低矮的岩石山丘。

    他充满激情地画着。一笔笔,一年年,风景渐次改变,画面逐日融合。屋顶、海水、荒芜的岩石、青翠的灌木丛,在他的视野中幻化为独特的新模样。“就像打牌。红屋顶对蓝海洋。”塞尚在1876年写给朋友、画家卡米耶·毕沙罗(Camille Pissarro)的信中这样描述埃斯塔克,“橄榄树和松树四季长青。阳光如此耀眼,万物似乎只剩剪影,却又不是黑白两色,而是蓝色、红色、棕色、紫色的。”

    1906年,乔治·布拉克(Georges Braque)在巴黎观赏了塞尚的风景画之后追随而来,在埃斯塔克住了五个月。“到了南部,一阵狂喜油然而生,”布拉克写道。他童年成长于英吉利海峡边的法国港市勒阿弗尔。就在那个秋天,塞尚死了,于是一个世纪让位另一个世纪。布拉克重新洗牌之后,本已熟悉的风景更加陌生。在他的画笔下,四方的屋顶都变成了拼图的碎片,在正副两种空间的对照之下,当地高架桥的拱门成为独特的杰作。到了1908年,他的画笔抚平了轻风拂过的树林,模糊了二维与三维的界限。在布拉克幻觉的森林里,印象派变成了野兽派,孤独的行者迷失在黄色与紫色的茫茫大梦中。立体主义随之而来。

    我想亲眼见识这埃斯塔克的风景。多年来,我在许多绘画中见过。去年搬家到巴黎,在奥赛美术馆和蓬皮杜艺术中心再次得见。于是,今年春天的一个周末,我搭火车来到马赛观光。阳光灿烂,我却若有所思。画面在切换。我想见到全新的风景,期待自己踏入一幅画卷。

    但是景物已经在光阴中更改。梵高(van Gogh)笔下的阿尔勒和莫奈(Monet)笔下吉维尼小镇的花园如实展现了明信片般的美景,而埃斯塔克呢,尽管在艺术史上地位显赫,启迪了许多法国艺术家的创作灵感,却恐怕是附近最不适合旅游,也毫不浪漫的地方。今天,埃斯塔克不再是一百多年前塞尚和布拉克眼中郁闷的小渔村,从16世纪起,这个工人阶级聚居地就是生机勃勃的马赛郡的一部分,最终划入了繁忙的大城市。这里有美丽的海港和一条主干道,街边都是店铺和餐厅,停车场远不够用。无论如何,我很高兴自己来到了那里。旅行或者人生究竟是什么?不就是期待与现实之间不断地调整吗?

    一个慵懒的周六中午,我和一个朋友来到了埃斯塔克。海港边的餐厅里,大家在喝咖啡,或者搅动玻璃杯中云雾般的黄色茴香酒。附近市场上有便宜袜子、家用器皿及毛巾出售。跳蚤市场里,身穿阿拉伯阿巴亚袍的妇女们搜寻着物美价廉的物品。我们走进一家海滨餐厅,吃了鱼肉,喝了粉红玫瑰酒,醉眼朦胧地看着门外一艘艘小船轻灵地泊入港口。附近一座码头边,麦色肌肤的青年英勇无畏,一个筋斗就翻进了水里,就像千百年来他们在地中海的亲戚们那样。

    埃斯塔克港。昔日沉闷的渔村,而今是马赛港的一部分。

    小城边的山坡上视野开阔,可直接望见海港。你可以看到一座小岛,正如塞尚许多风景画展示的那样,马赛东部的山峦在远方幻化淡淡的蓝灰色,比如《从埃斯塔克一岚马赛湾》(Gulf of Marseille Seen From L’Estaque),而今,这些画作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馆里。蒙蒂切利喷泉附近的观景台上,一群男青年一边喝啤酒,一边将就着烤肉,汽车电台播放着阿拉伯曲风的街舞音乐。这座喷泉是为了纪念一位不太知名的马赛画家阿道夫·蒙蒂切利(Adolphe Monticelli)而建的,他于1886年去世。在下方的海滩上,人们在岩石上晒着太阳。

    毫无疑问,19世纪塞尚寄居此地时,本地人也在附近野餐。但是这位艺术家任性地抛弃了写实的生活琐事和熙熙攘攘的港口,反而让风景在笔下迎合自己的想像需求。“我有许多好观点,却无法构成一个主题。”塞尚在给朋友爱弥儿·左拉(Émile Zola)的信中如此描述埃斯塔克。1864年,塞尚25岁那年,他的母亲在埃斯塔克买了一座房子,后来到了1870年,他隐居于此,不仅为逃避兵役,也背着父亲,悄悄带来了自己的情妇玛丽·浩特思·菲凯(Marie-Hortense Fiquet),因为父亲不赞成他俩交往。人们很想知道,假如塞尚的母亲在另一座小镇买房,艺术史的走向是否会由此改写?

    埃斯塔克的屋顶与海水。

    对于在此找到出路的艺术家们,这座渔村是避世之土,也是怀旧之乡。1877年,左拉(Zola)来到这里,借以逃离世人对他的工人阶级酒鬼主题小说《小酒店》(L’Assommoir)的非议。“这片乡村非常好,”那年他在信中写道。“你或许会嫌它干旱荒芜,但我就在这裸露的岩石和荒野中长大,所以,再次见到这一切时,我竟流泪了。仅仅是松树的气息,就让我瞬间回到年轻时代。”左拉在这里创作了短篇小说《纳伊斯·米库兰》(Naïs Micoulin)。它记述了本地一名驼背工人的故事,1945年,剧作家马塞尔·帕尼奥尔(Marcel Pagnol)将它改编为一部电影——《纳伊斯》(Naïs)。

    1882年,皮埃尔·奥古斯特·雷诺阿(Pierre-Auguste Renoir)来探访塞尚,二人携手作画。那一年,雷诺阿用他特色的朦胧画风在作品《埃斯塔克的峭壁》(Rocky Crags at L’Estaque)中刻画了此地的草木山川。塞尚总是更清瘦、更热烈,绘画时就像在孜孜不倦地解答数学难题。每一笔、每一幅画,都在揭示自己如何得出了结论。每一位画家都有独特的视角。1908年,劳尔·杜飞(Raoul Dufy)在巴黎看过朋友布拉克的杰作之后,与后者一起来到这里作画。野兽派画家安德烈·德兰(André Derain)再现了这里五光十色的快乐港口景象,相形之下,塞尚的作品顿显忧伤。

    游览埃斯塔克的最佳方式是选个下午或黄昏,乘坐小船从伟大的地中海港口城市马赛来到这里徒步远游。这是那不勒斯与巴塞罗那相遇的地方。让它闻名遐迩的,有刺眼欲盲的强烈阳光,还有本地的浓香鱼汤、蒸麦粉,以及与非洲城市马格利布的密切纽带,哦!还有本地频繁的有组织犯罪。渡船每小时一趟,从马赛旧港出发,驶向埃斯塔克。旧港是一座偏僻的港湾,从古希腊时代就一直在使用。小船从港口出发,沿着欧洲及地中海文明博物馆(MuCEM)的曲线行驶。这座恢弘的新建筑是附近邦多尔的建筑师卢迪·瑞希奥提(Rudy Ricciotti)设计的。

    一座桥将圣让堡与马赛的欧洲及地中海文明博物馆(MuCEM)连接起来。

    而今,埃斯塔克最美的风景要从MuCEM的屋顶上领略。它阴暗的水泥网格正门让人想起阿拉伯城堡,同时,也是正副空间对照的杰作。(瑞希奥提先生在马赛说过,光线是最强大的建筑元素)从毗邻的城堡顶端望下去,MuCEM的屋顶就在海洋与海岸的交界线之下绵延。前景上,由建筑师扎哈·哈迪德(Zaha Hadid)设计的新楼拔地而起,灿烂夺目,横跨西行至埃斯塔克的公路。路边一块广告牌上是百珍妮扎奇娅(Panzani Zakia)的清真烤面,填满了这座高大建筑的整个侧面。驶向突尼斯和阿尔及利亚的巨大渡船在港口停泊。

    埃斯塔克距离马赛市中心只有10分钟的车程,然后再乘坐半小时的渡船。渡船是该市公共交通系统的一部分。公交车和船都坐过之后,我更喜欢坐船,因为当它渐渐接近海岸时,感觉自己恍然融入一幅画。一个多云的日子,黯淡的天空反衬着苍山隐隐,真让我记起塞尚的画中风光。布拉克笔下的高架桥耸立在山腰的背景之下。我坐在船上,身边一群本地少女画着黑眼线,穿着短裙、鲜艳的荧光T恤和运动鞋。她们用阿拉伯语而非法语谈笑,玩着手机铃声,照看着一个玩气球的淘气男孩。船刚抵达码头,男孩就兴高采烈地站起身,吓了我一跳。